次日正是旬末休沐,方昕朝起打理过仪容,便乘车往新修的相府去,这一带沿路都是京官府邸。马车走过一排青瓦水磨墙面,墙头偶有探出粉粉白白的海棠,掩在新绿的叶片下面。树荫渐渐多了,清凉的日头下,转过一方街角,便到了相府正门。侍从早一步进去先行通禀过了,不多时便见一个妙龄女子出来,面带白纱,隐隐可见额上黥刺,大约就是先前因辅国公府谋反被流放,却在途中被首相看中,爱惜其才而赦免的卫家二小姐了。卫仪向他敛衽一礼,引他自侧门入。相府修建时兼具府宅与官邸二用,前半置了数处官署,各有小门可以出入,侧面两条窄道,皆通向二门和后园,这之后便是首相平日办公居住之地。方昕随卫仪踏过池边幽廊,见春水碧波,凉风习习,甚为舒爽。转过两棵参天古木之侧,就见一所坐东向西的花厅,庭前鸟鸣嘤韵,光影浮动,厅中陈设多用黄花梨木,椅子脚凳上都系着苏绣锦背,花样亦是清淡雅致,相得益彰。方昕在厅中稍待片刻,就见顾秀迎着光走进来,忙起身见礼,携手坐下。顾秀笑道,“闻听令夫人母家,方兄今日如何有空过来?”方昕道,“正因内子归宁,方才偷得半日空闲。今日来此,却是有一不情之请,还望首相大人能施以援手,若然,方某感激不尽。”顾秀道,“何以如此见外?照邻兄与我多年相交,必当全力相助。”方昕当即揖手长叹一声,道,“先时我与不疑你、妬罗、君成数人一同入宫侍奉先帝,是自幼的情分。此番妬罗自戕,君成外放出京,还有联系的便只余你我,我也是无法才来相求。如你所知,近几日永兴渠引出好大的风波来。夏小将军身受重伤,那日又摔下马去,伤口上粘附了好些脏污之物,眼下已然高热昏迷,两日来食水不进,夏老将军忧心如焚,家父在齐老府中侍疾,分身乏术,便命我来向首相大人求一味药。”顾秀笑道,“我虽是常年病惯了的,什么药也都尽有,但闻听夏小将军的病况御医尚不能医治,何况我府上寻常乡野大夫?”方昕道,“并非为此,听闻玄门之中颇多神奇丹药,叶大护法近日又在京中,我素知不疑你与叶帅私交颇深,倘若能从中说和一二,替昌杰兄求一味灵丹来,那便是何等样病也能是药到病除了。”顾秀点头道,“正应如此,只是近日公主殿下对大护法颇多召见,待我修书一封,你再去找他。想来长卿修道之人,悲悯心最重,必然应允。”于是唤流云起身去拿笔墨,不料流云才去了半刻就匆匆回来,“回禀主上,蔡弼蔡学士到了。”“蔡弼怎会来此?”方昕心中暗生疑窦,他此来自然是心怀鬼胎,却不曾料想顾不疑竟也丝毫不提当日幽涉及辅国公之事,与他顺水推船。眼见顾秀蹙眉道,“蔡学士忽然到访,我也不能不见……只是方兄是为夏小将军之事前来,蔡大人若知道必然不悦,不如且先避过,待我问问蔡学士的来意?”方昕忙自称是,于是随流云到侧室屏风后,又匆匆将用了一半的茶水也端过去,这边卫仪引了蔡学士过来,顾秀起身相迎,两人见过礼数,蔡弼便道,“首相大人方才在待客?”顾秀笑道,“一位故友来访,说了些闲话。蔡大人今日来相府,可是为了先前内阁例会之事么?”
蔡弼冷哼一声,将侍从手中的一打文书“啪”地拍到茶几上,“我是来认罪的!”顾秀笑道,“蔡学士说笑,学士德高望重,谁人不知,如何会有罪可认?”蔡学士道,“我蔡弼罪在有眼无珠,竟不知那夏昌杰是个如此狼心狗肺之辈!我昨日痛骂他一场,只为他轻纵官兵,辱掠百姓,损我朝廷威严,谁知他竟还敢串通叛党逆贼,谋国篡位!”顾秀讶然道,“竟有如此之事?夏老将军可知?”蔡弼道,“谅他也不敢不知,这位夏小将军的举动,多半竟也是出自其父授意。和他们同谋的还有一个大大的心计深沉、位高权重之辈,若非近日他活动骤然频繁起来,被我抓着把柄,我也是断然不能相信的。”顾秀道,“敢问这人是谁?”蔡弼冷笑道,“首相大人若是知道,恐怕就和这一团污糟之事再也脱不开身了,既如此,还是不知道的好。”顾秀道,“蔡大人持身端正,不惧小人,顾某虽年轻德薄,却也愿效大人行事之风。故而此人姓名还请明白告诉。”蔡弼缓缓道,“我原也不知,还是舍弟彬儿在京兆尹任参军,前日抓着两个翼灵。想如今京城何等烟柳繁华之地,如何会有这等山野鬼蜮,严加拷问之下,终于吐露出其人原是京中一位贵胄豢养,用以做些见不得人的阴谋秘计,其中一项,就是当夜去往城门与徐瑛徐将军里通外合,暗杀先辅国公!”他将案卷展开,道,“这些是那翼灵亲笔供述,两个翼灵之中已然有一个身死,大约就是被杀人灭口,幸而另一人尚由在下周全保护起来,想来暂且不会出事。我已为此人定下大罪五条,大逆之罪三,欺罔之罪四,僭越之罪六,狂悖之罪四,专擅之罪二,贪黩之罪二,其意图篡位,谋害忠良,祸乱朝纲,敛财贪墨,戕害黎民,当真是罄竹难书!至于那人的名姓,首相大人请看——”顾秀探头过去一瞧,脱口惊呼道,“霆亲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