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上行人渐次多起来,除数十个前来迎接的官员之外,还有不少瞧热闹的百姓,大半个时辰过去,南明门外这条足以九车并过的街道就被堵得水泄不通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,隐隐传来鼓乐吹打之声,数骑快马先至,呼号着将人群驱赶开,底下登时一片骚乱,苏恰忙下车护卫,在黑金马车所停的梧桐树下留出一片空地来。不多时,就见鼓乐手先进了城,并有花车宝马,上面挂着数样马鞍战旗一类的战利品,人群挤挤挨挨的,也有议论的,也有叫好的,和奏乐夹在一起,果然是锣鼓喧天,好不热闹。顾秀站在车旁看了片刻,料定这夏元鼎这长子是个轻狂好名之辈,不足为虑,方才的怒气反而渐渐消下去。正欲驱车归返,却听见一边有道少年声线,夹在欢呼喝彩的人群中极扎眼。那少年道,“长姊,为什么这人从前老是到咱们家里来,如今我们家势败,那么多伯伯叔叔都一并死了,他却能半点不受牵连?”旁边另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,平静道,“正因我们势败,他们才能得势。”少年默然不语,“长姊,我不明白。”这几句话间,顾秀已然瞧清了说话的那一对少年男女。两人俱戴枷锁腕,穿着流犯囚服,身后站着神情不豫的参军,显然是为这新近凯旋的夏将军挡住了去路,一时出去不得,恐耽误行程。妬罗还在世时,也曾提起过她有一对弟妹,因是辅国公外室所生,一直未曾召回,后来辅国公夫人病逝,辅国公才将那一对儿女接回,重取了族名,认祖归宗。只是在乡野间长得久了,究竟不太与京中贵胄子弟合得来,故两人一直离群索居。她虽有心出面干涉,但见两姊弟似乎天性如此,勉强不来,也就罢了。是以顾秀虽与卫鬘是挚友,反倒对这卫家二小姐卫仪不甚了解。那少女平日里待弟弟本来颇为严厉,只是如今分别在即,怜惜他少年单薄,并没多加申斥,只是抚着他脊背笑了笑,“你现在不明白,以后就明白了。朝廷用不着我们了,我们便失势。用得着他们,他们便得势。得失都是寻常事,我们本自草原上来,如今又回草原上去,再没人管着要你读书习字,难道还不快活?”这一番话冲淡平和,心思通透,口吻中全无少年人好强争胜之气,也不见家门破落骤然失势的怨愤,顾秀听到此处,心下暗自称奇,见卫兵走过,想必夏昌杰就要进城,索性上了马车,向碧珠问道,“辅国公与夏家从前有过往来?”白碧珠道,“确有一些,据说夏将军还曾为长子求娶过卫二小姐,只是辅国公不愿,卫二小姐又自表想要留在家中侍奉父亲,照顾幼弟,一生不嫁,夏将军也就没再勉强。”说话间,人潮已经渐渐散开,四周忽然一静,卫仪刚抬起头,那戴着大红绸花的红鬃骏马已经杵到了她眼前。马上的人正是新封宣威将军,夏元鼎老将军的长子夏昌杰,少年性情激愤,一见这人就要冲上前去质问,被卫仪一手按住。身后参军已经惶然扯着要她跪下。夏昌杰一勒马疆,那马吃得足饱,对着她“噗噗”打了个响鼻,恶臭腥气直喷到卫仪脸上。卫华又要起身,她加大手劲,同时屈身下拜,只是还未来得及行礼完全,就听夏昌杰身侧武官大声呵斥道,“所枷何人?见少将军还不跪下!”夏昌杰一抬手,柔声笑道,“无妨,我与卫二小姐是旧相识,不必论这些虚礼。”“只是小姐怎么每一次见到昌杰都是面露不虞之色,连正眼都不施舍一个,莫非是误会了本将,对本将还心存怨恨不成?”
卫仪道,“不敢。罪人戴枷,不敢直视将军。”夏昌杰故意做出恍然之态,冷嘲热讽道,“我倒忘了。还以为是与二小姐初见。自从贵府玉堂上一别后,昌杰心心念念,想要与小姐重逢,只是卫家败落,凡族中男丁斩首,女子发卖,小姐下堂,必是无人买去,只得流放了?这实是天定,非从人愿。今日相逢在此,昌杰聊备薄酒叁杯,便为小姐送行——”他一招手,伴当便端来一壶清酒,先替自己满上一杯,又斟给卫仪。他坐在马上,也不起身,只是举杯遥遥一祝,“二小姐请。”马车上流云正瞧着,见状惊道,“主上,这酒里有毒么?”顾秀朝碧珠看了一眼,碧珠道,“有没有毒不论,这酒也是喝不得的,流云姑娘且放心。”卫仪低头看了那杯酒一眼,刚要伸手去拿,旁边卫华大叫一声,“姐姐不要!”一下从她手下挣脱开,扯下手腕上铁链一甩,卷着酒杯横打出去,不偏不倚,重重打在夏氏马镫上,那马甚是良骏,受了惊也只向后退了两步,并不嘶叫。酒杯却早跌了个粉碎。众武官一见,连忙疾声呼喝,叫人拿了卫华,一左一右架住,七手八脚地拿麻绳缚上了。先前那伴当单膝跪在夏昌杰马下,大声道,“启禀将军,犯上的贼人已经擒住,听凭将军示下。”夏昌杰道,“我与卫小姐说话,让他安静些吧。”转头对侍儿道,“再给卫小姐斟上一杯。”卫仪心知今日势必不能轻易逃过,微微一叹,伸手端过,正欲一饮而尽,却隐隐听见一道破空声倏尔而至,手腕被什么东西一撞,虎口脱力,一杯酒尽数泼在地上,浇得黄土飞扬。夏昌杰大怒,正要发作,硬生生按捺住了,身旁的武官察言观色,当即站出来道,“少将军何等尊贵人物,赏酒与你还不领情,更举止狂悖,莫不是想要刺杀少将军,当街谋大逆!来人,还不将刺客并同党拿下!”夏昌杰喝止道,“慢着,卫二小姐必是误会